发布时间:2024-11-02 02:10:20 来源: sp20241102
元宵节,农历的正月十五日,系全年第一个月圆之夜,故取“元月良宵”之意,民间也称正月半、灯节、上元节。中国的传统节日众多,大多呈现喜庆祥和的氛围。唯有元宵不止于一般的欢乐,自古就格外强调“闹”的主题。在这一天,人们结伴出门、赏灯猜谜、听戏赏曲、载歌载舞。一片火树银花、锣鼓喧天把冬日寒夜烘托得格外有声有色、炽热如昼。然而,在这狂欢的背后,所折射的是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寄托。
【元宵之源】
关于元宵节的由来,历史上流传有很多种说法,至今尚无定论。有说是因为帝王的祈福:汉武帝曾在正月上辛夜祭祀“太一神”,于是民间效法大张灯火;也有说是缘于宗教意识:道教认定正月十五是天官大帝的生日,佛教在这一天有烧灯敬佛的仪式,所以他们都把自己视为元宵节的创始者。这些观点看似大相径庭,实则反映了一个共同的特征:中国的传统节日多数反映了天人合一的文化观念,是敬神、祭祀一类原始信仰的衍生品。
中华文明根植于农耕的劳作形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历来是人们共同的期盼。因此早在上古时期,周天子就有在孟春元日祈谷的惯例。在当时祈祷降福的活动中,火又是十分常见的元素。人们认为红火预示着兴旺,积柴焚烧所产生的袅袅青烟可以上达于天,搭建起人与神沟通的桥梁。而且古代灯与火本就是一种事物的两种形态。史料曾记载:“古者,祭祀有燔燎,至汉武帝祠太一始用香灯”(《道书援神契·香灯》)。因此,元宵节这一节日,以及用点灯来祈福的习俗,最初都是来源于天地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望,是自然崇拜和农业祭祀演化的产物。至今,很多地区依然保留着用扎挂灯彩、燃烧草把来祈望丰年的惯例。
【全民狂欢】
自六朝以后,正月十五这天祭神祈福的宗教意味逐渐降低,娱乐消遣的色彩迅速提升,所以元宵的节日属性也就变得更为清晰。实际上,这与新年前后人们的心态有着密切的联系。广义的春节是一个时间范围,涵盖腊八、祭灶、除夕、破五等诸多节日。元宵则是其中最后的一个高潮,也是结束休整,开始新一轮日常劳作的分界点。此时,度过年关的庆幸;聚少离多的感慨;对未来的憧憬汇成一种复杂的心境,狂欢自然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其实早在隋朝初期,元宵节的狂欢就已达到惊人的程度。御史柳彧曾直接上奏朝廷,以有伤风化为由要求禁止此类游乐活动。他对当时的场景进行了生动描绘:“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内外共观,曾不相避。高棚跨路,广幕陵云,袨服靓妆,车马填噎。肴醑肆陈,丝竹繁会,竭赀破产,竟此一时。尽室并孥,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隋书·柳彧传》)。这其中不仅介绍了音乐、杂技、滑稽、假面、易容、灯彩、美食等各种消遣的形式,而且格外强调了此时人们对道德伦理一类行为规范的刻意逾越。换言之,因为节日狂欢的需要,贵贱的身份界限、男女的性别差异,甚至廉耻的道德准则都被抛于脑后。这在礼教森严的古代社会自然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然而,此后元宵作为狂欢的理由非但没有被遏制,反而在合法化的进程中愈演愈烈。很多朝代都曾明文规定元宵节可以放假,而且时间还越放越长:唐玄宗时放假三天;宋太祖时放假五天;宋神宗时放假七天;明成祖朱棣甚至给出了十天的超长假期:“今年上元节正月十一日至二十日,这几日官人每(们)都与节假,著他闲暇休息,不奏事,有要紧的事,明白写了封进来。民间放灯,纵他饮酒作乐快活,兵马司都不禁,夜巡者著不要搅扰生事,永为定例”(《万历野获编》)。而且在节假日期间,原先夜间关闭城门,不许随意行走的“宵禁”法令也可以不遵守。为了保证市面的繁荣,南宋还推出一种“买市”的政策:由官府给歌舞队和商人发放一定金额的补助。这在时间、空间、政治、经济等多重维度给予人们通宵达旦、尽情欢愉的条件。有时候,用于狂欢的游乐设施也由官方出资修建:“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万钱。装束一妓女皆至三百贯”(《朝野佥载》)。如此惊人的规模和代价更是反映了朝廷助推元宵佳节全民狂欢的意图。
此外,为了凸显与民同乐的形象,有些帝王还选择在这几天走出宫闱,直接参与游乐活动。《旧唐书·睿宗纪》就记载:先天二年,“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门观灯,出内人连袂踏歌,纵百僚观之,一夜方罢”。宋词中也有对此类场景的描绘:“奏舜乐,进尧杯。传宣车马上天街。君王喜与民同乐,八面三呼震地来”(《鹧鸪天·日暮迎祥对御回》)。北宋徽宗年间,皇家还在宫门外摆出御酒招待百姓。游玩的人不论身份贵贱都可以上前喝一杯。有一次甚至发生了御用酒杯被偷走的奇闻。据《宣和遗事》记载,那一年元宵节观灯,男男女女都在领取美酒品饮。其中有一位女子喝完酒顺手就把皇家的金杯给带走了。守护的卫士看见后,立刻将她拿下并押送到皇帝的面前。谁知这是个才女,当场就诵读起应景的《鹧鸪天》词,使得宋徽宗大喜,反而把那只金杯赐给了她,还叫卫士护送回去。原来,元宵节一度也被称作小偷节——在这几天,偷东西是合法的游戏。《魏书·东魏孝静帝纪》就曾记载:天平四年的正月十五日,民间盛行互相偷取东西的游戏。《帝京景物略》一书中甚至写道:在金元时期,官府规定在元宵节的前后三天里,遇到小偷不能加罪,最多是笑着驱赶。即便偷人家的妻子、女儿的行为也可以被容忍。即便在今天,这种越礼狂欢的程度也是难以想象的。
【张灯结彩】
作为全年最大的灯节,制作灯彩显然是元宵节不可或缺的元素。经过历代匠人在选材、审美方面的不断创新,中国的花灯积累下了十分繁复的形制和种类,其精妙绝伦的技艺令人叹为观止。除了走马灯、龙灯、鱼灯、宫灯、荷花灯、龙凤灯等常见的种类,机械传动、层积成组、音响相佐等奇观效果也早就成为了人们赏灯的追求。唐代就有一位制灯巧匠毛顺,能做出高达一百五十尺的灯楼。其中不仅龙凤虎豹腾跃的姿态活灵活现,所悬挂的珠玉金银在风吹之下还能发出悦耳的声音。到南宋时,赏灯的花样和规模则更为惊人:“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遂为诸灯之冠……山灯凡数千百种,极其新巧,怪怪奇奇,无所不有”(《武林旧事·元夕》)。在山东、山西等地还流行一种用粮食做灯碗的习俗:“正月十五蒸荞麦面为灯盏,注油燃灯,次早食之”(《澄城县志》)。
为了进一步提升节日气氛和观灯的趣味性,在花灯写谜语来猜的活动也早已有之。宋代《武林旧事·灯品》就记载:“以绢灯剪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这种看似是有奖竞猜的普通游戏,实则能将文辞的幽默、隐喻、意境与花灯的视听审美巧妙结合。驻足灯前的人们不仅可以享受多元的快乐,还能启发想象、锻炼智力、增长知识,所以广受男女老幼的喜爱。有时候,灯谜还能起到针砭时弊、言志畅怀的作用。据说,魏晋时期的灯谜“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谜底“董卓”),就是百姓对昏君乱臣、民不聊生的讽刺。又如:抗日战争时期,灯谜“抗战胜利有饭吃”,谜底是成语“饱食终日”。这也充分反映了当时国人对侵略者的痛恨。
历史上,元宵观灯的名目和形式之所以层出不穷、精益求精,不仅因为黑夜中的点点烛火犹如天上繁星,能给人赏心悦目、温馨和睦之感,其背后的意象也有着重要的作用。
在古代,灯火除了能在巫祀活动中充当人神沟通的工具,很多时候也是生命、生机和永恒的象征。例如:成语“油尽灯枯”就用于指代生命的终结。在寺庙中,佛前的长明灯则意在表现佛法的无尽和永恒。《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禳星求寿所用的也是明灯:“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在我国的福建等地,由于“灯”字与人丁的“丁”谐音,它还有新生命降临的美好寓意,正所谓“门前灯亮旺人丁,后堂无光家不兴”。因此,过去元宵节还流行偷别人家花灯的习俗,目的就在于对子嗣延续的祝愿。《岁时广记·偷灯盏》就记载,在元宵夜,在毫社的街头巷尾常见有人偷盗灯盏,而且故意要引得别人咒骂,据说这能给自己带来吉利。即便在当时的首都杭州也有类似的风俗,叫作放偷。偷灯的这种行为主要是为了获取能生男孩的美好预兆。另外,灯还是光明和智慧的体现。在古代,每逢正月学堂开学,家长会给孩子准备一盏灯笼,要由老师来点亮。这种“开灯”的习俗意在盼望孩子聪慧长进、前途光明。在佛教中,灯更是扫除黑暗、愚昧的重要符号:“灯者,觉正心也。以智慧明了喻之为灯,是故一切求解脱者,常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盏,信为灯灶,增诸戒行以为添油,智慧明达喻灯火常燃”(《观心论》卷一)。
作为年节的尾声,元宵节本就是辞旧迎新、继往开来的时刻,预示着新生活、新征程的开始。在这个时候,无论是给自己还是家人点亮一灯,既应景切题,也是美好愿望的充分表达。
【爱意满满】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圆月往往与团圆相联系。因此,和中秋一样,元宵也被视为团圆节。而且所谓“一年明月打头圆”,作为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它还具有一圆复始的特殊含义,此时的“圆”似乎更显全方位的特征。
正月十五,中国人自古就讲究吃糯米粉包馅的甜食。不管叫“元宵”,还是“汤团”,它都取团团圆圆、甜蜜温暖之意。较之于南方用手包、搓的做法,北方对圆的追求似乎更为极致:直接把馅料放在扁箩里不断地摇、滚。
此外,元宵节随处可见的灯笼、灯轮、舞龙和天上的圆月一起,共同构建起人们对于家人团圆、圆满无缺的祈盼。因此,在以元宵为题的古诗词中,不仅有对良辰美景、花好月圆的描写,也常见思乡、念旧的情绪,所表达的大多是对家国破碎难圆的怅然:“海澄空碧正团圆,吟想玄宗此夜寒”(齐己,《庚午岁十五夜对月》);“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正是浓郁的团圆氛围把这个节日烘托得格外深情和诗意。在《红楼梦》中,元妃省亲的大团圆发生在元宵,贾府衰败离散的预示同样缘于正月十五“爆竹”的灯谜。
除了家国之爱以外,元宵还是男女结缘相恋的佳期。它和七夕相仿,也是中国古代的情人节。
过去,妙龄少女能够外出的机会有限,大多遵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行为准则。但与除夕闭户守岁、中元忌讳夜游不同,正月十五本就是倡导出门游玩的节日,即所谓“十五三不出,到头一场空”。加之,官府允许大家通宵达旦、越礼狂欢,青年男女自然获得了更多相遇和嬉戏的机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连手窥潘椽,分头看洛神”等诗句,都是对这种因节而缘的生动描绘。
另外,元宵节所流行的“走桥”“摸钉”等习俗也具有幽会、祈子的意味:正月十五、十六,成年的女性可以结伴出游,途中一定要经过多座桥梁,并触摸一下城门上凸起的铜钉。这既可以祛病除灾,也能巧遇良缘、早生贵子。因此,这几天的桥梁上每每人潮涌动,成为爱恨情愁的衍生之所。唐代,长孙正隐就曾这样描述洛阳的元宵盛景:“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同游洛浦,疑寻税马之津;争渡河桥,似向牵牛之渚。”(《上元夜效小庾体同用春字》序)。
因此,这灯月交辉、喧嚣沸腾的佳节之夜还蕴藏着浓浓的爱意和温情,它们同样昭示着勃勃生机。
【戏乐声声】
为了突显“闹”的主题,元宵节不仅常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场景,音乐、舞蹈、戏曲一类的演艺活动也层出不穷。
早在隋代,朝廷就专门张罗规模盛大的夜间演出:“每岁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以纵观之。至晦而罢。伎人皆衣锦绣缯彩”(《隋书》卷15)。至南宋,正月十五夜里尽情歌舞的景象则更为炽热。据《梦粱录》记载,仅杭州城里同时献艺的就有数十个舞队和二十四家傀儡班(擅长逗乐和角色扮演),而且“府第中有家乐儿童,亦各动笙簧琴瑟,清音嘹亮,最可人听,拦街嬉耍,竟夕不眠。更兼家家灯火,处处管弦”,足见当时各类游艺表演的热闹程度。
在这种节日需求的作用下,一部分用于表现元宵的艺术作品也应运而生。例如:古代用于狂欢的舞蹈就有踏歌、面具舞、鱼灯舞、舞龙、秧歌、迓鼓舞等很多种。
各地的民歌也有不少是与闹元宵、观花灯相关的佳作:山西的《闹元宵》、西藏的《正月十五那一天》、台湾的《卖汤圆》、陕西的《挂红灯》、山西的《观灯》、福建的《采茶灯》等。在民族器乐中,《闹元宵》《正月元宵》《正月十五闹雪灯》等曲目也应景切题、耳熟能详。这些音乐作品大都具有旋律激越、节奏欢快的特征,能够很好地烘托出热闹的节日氛围。
另外在很多地方,搭台唱戏也是元宵节常见的习俗,因为戏台上的敲锣打鼓、唱念做打、嬉笑误会与“闹”的主题十分吻合。这几天的应节戏也以玩笑戏和武打戏居多。其实,早在宋金杂剧中就已出现名为《闹元宵》《鬼元宵》的剧目。元代以后,《一丈青闹元宵》《小李广大闹元宵夜》《村姑儿闹元宵》《宋公明大闹元宵》等作品更是次第涌现。在这几天,各类历史人物似乎都被安排了“闹”的任务。即便是《才子佳人误元宵》《王月英元夜留鞋记》一类的爱情戏,男女主人公的交往同样荒诞离奇、笑料不断。甚至在宫廷里,也有专为元宵节量身定制的剧目。据史料记载:清代皇家仅演出《福禄寿舞灯》一出戏就要用掉蜡烛六百四十八支。
在各地方剧种那里,各类观灯戏同样广受欢迎,像黄梅戏《夫妻观灯》、秦腔《苏蕙观灯》、茂腔《赵美蓉观灯》、淮剧《杨排风观灯》、潮戏《陈三五娘观灯》等。这些剧目都以大段报唱灯名的表演作为卖点。沪剧《徐阿增出灯》《女看灯》《新看灯》等作品的“赋子板”更是长达百余句,能把各种灯名和背后的典故唱得酣畅淋漓、铿锵有力。但这些灯戏所折射的依然是世间百态和人情冷暖。
元宵时处寒冬、多见霜雪,却是一个温馨愉悦、生机盎然的节日。人们在狂欢、团圆、爱恋之中,结束了过年的洗礼,开启又一段新的征程。良宵难别,宴席有散,但月缺有圆、人情常在。在一声声祝福中,人们所迎来的是更加美好的明天。(文汇报)
(本版作者管尔东为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编辑:李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