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01 09:06:16 来源: sp20241101
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个月,30岁的马晓兰就要和家人一起回家了。
她的家在甘肃省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大河家镇陈家村。这两年,她和爸爸、丈夫、姨妈在厦门一家汽车配件厂打工,每个人月工资4000多元。
一家人计划着,再攒点钱,就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一下。马晓兰同丈夫住在她爸爸妈妈家,家里一共9间房,北边的4间房建得最早,都是土砖盖的,有一间已经20多年没修过,房顶铺了木头、塑料、泥巴和瓦片,一到雨天就漏雨。
可这间土房冬天住着最暖和,马晓兰的妈妈带着3个外孙在里面做饭、睡觉。
12月18日晚上10点多,马晓兰像往常一样跟妈妈视频,询问孩子的作业写完没有,感冒好没好。当时,马晓兰的妈妈正躺在土炕上,旁边的3个孩子已经熟睡。几分钟后,马晓兰挂断了电话。
1个多小时后,18日23时59分,地震发生,土砖房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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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发生时,马晓兰已经睡着。她那天工作了11个小时,接到妹妹马晓花的电话,她才知道,家里地震了。
马晓花的家在大河家镇周家村,距离姐姐家约两公里。地震时,她和丈夫正准备睡觉。突然间,床开始左右晃动,旁边墙上掉下几块砖头,落到女儿的脚边。“赶紧往外跑!”马晓花冲着丈夫说。他们抱着孩子,抱上被子,跑到院里。
马晓花的丈夫给丈母娘打电话,无人接听。他借来一辆电瓶车,骑车往陈家村赶,遇到砖墙掉落处,就抬着车走。
19日0点15分左右,马晓花的丈夫赶到丈母娘家,用手机照了一下房子,看到老人和孩子们住的那间土房子全塌了,只剩下一堵墙。
马晓花的丈夫一边徒手挖掘,一边喊人帮忙。几分钟后,十几个村民赶来帮着挖土、搬砖、抬人。他先挖出了丈母娘,颤抖着手摸了摸鼻子处,没气了。接着是马晓兰的大儿子,似乎还有心跳。之后是马晓兰的二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他们受伤最严重,头被压扁,耳朵流血。
他挖人时,马晓兰和马晓花还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她们不停给妈妈打电话。见电话迟迟没有响应,马晓花把女儿交给婆婆,赶往陈家村。
赶到时,马晓花看到姐姐的两个儿子和妈妈都躺在院子的空地上,丈夫和村民还在挖儿子。把儿子拉出来后,马晓花的丈夫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凉了。
0点49分,马晓花打110、120求助,占线。她又给一位医院的朋友打电话,按照对方说的给几人“死死按人中”,都没有反应。
之后,他们把人抬到几百米外的大街上,请求来往车辆帮着把人拉到1公里内的卫生院,但接连拦了几辆车,车上都说有人,拉不了。
情急之下,马晓花的老公抱着孩子跪到了路中央。这时,一辆厢式货车停了下来,人们一起把3个孩子抬到了车上,之后又拦了一辆车,将老人放到车里。
到了卫生院,医生在车里对几人进行急救,确认只有马晓兰的大儿子还有心跳。他们紧急给他做心肺复苏,但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马晓花觉得那晚尤其冷,“心和身体都特别冷”。她给姐姐打电话,说“全都没有了”,让她赶紧买票回家。
他们来不及换冬天的衣服,先坐飞机到西安,再从西安坐高铁到兰州,再坐汽车回家。
他们赶到时,二三十个亲戚已经跪坐在逝去的亲人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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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兰原本想着,等明年回来,先花钱给妈妈和孩子住的那间房子装上吊顶,贴上瓷砖、墙板,再把房顶的小瓦片换成大瓦片,防漏雨。
如今,这间房子只剩下一堵完整的墙,墙上挂着两幅装饰画和一个旧钟表,除了这间,北边另外一间也塌了,还有两间贴了瓷砖的土砖房保留着较完整的外观,但墙体脱落、裂缝。南边后来用空心砖盖的1间房子也塌了一面墙,窗户和门破裂。
东边的3间水泥房受损最轻,但墙体也出现了裂缝。那是10年前马晓兰的爸爸为她结婚建的。
地震后,9间房子都不能入住,一家人安葬好亲人,在房子对面的空地上搭建帐篷,建起临时的“家”。
最开始,空地上只有一顶帐篷,后来,马晓兰爸爸同村的4个兄弟姐妹都汇集到这里,在空地上又搭起4顶帐篷。亲人们露天摆上桌子、旧沙发、火炉,两个年轻女人负责给家族的30多口人做饭。人们在帐篷里搭起方桌,围坐在一起吃油饼、烩菜。
更多的亲戚也来了,他们聚集到帐篷里,安慰马晓兰一家人。
几日来,马晓兰全家一直忙着收物资、招待客人。有时候,马晓兰也和亲戚聊家常,逗朋友的孩子,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亲近的人知道,她是让自己忙起来,暂时忘记痛苦。
谈到孩子,马晓兰直流眼泪。她后悔没给孩子们买自行车,孩子们说了好几次,她本来想买,母亲说买了车,孩子骑着车不知道跑哪里去,她便将这事搁置下来。她也后悔外出打工,“如果不出去赚钱,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原本,她一直在家照看孩子。她在同龄人中算学历高的。初中毕业后,她去临夏一家职校读护理专业,毕业后在镇上一家医院上班,一个月挣1000多元。
2018年,马晓兰的丈夫借了几万元,买了一些工具,给人装吊顶、墙板。靠两人挣的几千元,一家人勉强过活。最拮据时,马晓兰的丈夫在网络平台上借了几千元应急。
一家人决定出去挣钱。“再过两年全都不要(我这么大岁数的)了。”马晓兰55岁的父亲说。
在汽车配件厂,马晓兰和姨妈每天站着“检料”,弯上千次腰。她的丈夫一天抬几百个二三十斤重的刹车片。她的爸爸操作机台,铁屑乱飞,一不小心就会伤到眼睛,“活儿最脏最累”。
“一坐下就腰痛,睡到半夜腰痛得不行。”马晓兰说,她本想换一家能坐着的电子厂干活,但电子厂不收她爸爸,想到“爸爸在那一个人”,她还是决定留下来。
不愿让儿子们再受打工的苦,马晓兰很重视孩子的学习,跟孩子说,只要学习进步,就会给一次奖励。大儿子很懂事,写完作业后,就帮着姥姥做家务。他督促弟弟写作业,说不好好学习,就会像姥爷一样找不到活儿干。
平日里,3个孩子可玩的不多。他们在院子里打篮球,“篮球筐”在树上,是姥爷用小孩的推车把手做的。马晓兰丈夫想着回家后,给儿子买个可升降篮球架。不久前,他还在厦门花1000多元买了一部手机,准备回家带给儿子。
他为去年辅导儿子作业时打儿子的事后悔。在帐篷外,他把手放到腰边,比划孩子的个子,说“孩子养到这么大,一下子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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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马晓花还有个7个月大的女儿。孩子在地震中没有受伤,只是感染了支原体,小小的脸在冬日里被冻得通红。
地震后,奶奶抱着小孙女在外露宿了一天一夜。19日晚,救援队来了,问马晓花的丈夫需要什么,他只要了一顶帐篷,“其他的不好意思要”。
他们和其他两户人挤在一顶帐篷里,里面放不下火炉。晚上,帐篷里结的霜化成水,滴到宝宝的脸上。
家人们把宝宝的小脚丫放在肚子上暖,宝宝一直咳嗽,哭,看到爸爸妈妈才能平静下来。后来,有人送来了帐篷、棉服、食物,兰州一家公益机构的爱心人士又送来了白色的婴儿床、口水巾、奶粉和柔软的小棉服。
马晓花和丈夫在帐篷里摆上火炉、取暖电扇,帐篷里越来越暖和。白天,两人忙着看孩子、冲奶粉,悲伤感被冲淡许多。
到了晚上,夫妻俩一闭上眼,还是想起去世的亲人。
这些年,马晓花一家也是常年在外打工。2022年,马晓花怀二胎,回到村里。马晓花说,妈妈怕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辛苦,让她把儿子转到陈家村上学,帮着照看。平时,老人开着三轮车,接送小外孙上学,给3个孩子做饭。为了补贴家用,老人还去地里干农活,给别人家做饭。
两个家庭挣到钱,第一件事就是修房子。去年,马晓花在家翻新了北边一间原来用来做饭的土砖房,又在西边建了一间房,两间房花了将近4万元。因为是贫困户,他们家获得了2.5万元的危房补贴款。
在马晓花眼里,8岁的儿子很贴心。她知道儿子舍不得自己走,有一次去打工,半夜偷偷离开了家。儿子醒来后哭。为了安慰他,奶奶给他画了一幅画,画里,爸爸妈妈牵着他的手。他给画上的妈妈加了一双高跟鞋。
他喜欢画画,还画过一个自己梦想中的房子。房子有三层,有窗户,房外种着花。他跟奶奶说,一层自己和奶奶住,二层爸爸妈妈住,三层爷爷住。
地震那天,他早上从家里去姥姥家。天气冷,他让妈妈不要出来,自己走出去,又折回来,看了一眼妈妈,消失在去陈家村的路上。
这几日,不断有人来到陈家村,给马晓兰家送煤、面粉、方便面。马晓兰每天忙碌着,把煤砸成小块、烧水、照顾感冒生病的丈夫,在帐篷内外走来走去。“不能只考虑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是哭得死去活来”,她说,爸爸看见她哭会难受。
一天,有人送来几双女式的黑色棉鞋,家里女人们打开崭新的鞋盒,看着鞋笑。马晓兰也笑了。“今天是物资最多的一天”,她说脚有些冷、痛,终于有鞋穿了。
25日,“头七”,来家里看望的人更多了,“有说普通话的有说回语的”。过完“头七”,亲戚们很多都搬去了临时板房。马晓兰和马晓花决定先留在帐篷里,等着孩子的丧期过去,等着家园重新建起。“生活还得继续过”,马晓兰说。
她知道这个家庭从地震那一刻起命运完全改变了。地震那一刻,马晓兰的妈妈已经爬到床边,手里拿着手机,准备打电话。马晓兰猜测,妈妈如果一个人跑还能活下来,但床上躺着3个孩子,她“不知道拎哪个走”,犹豫之下,房子轰然倒塌。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尹海月 文并摄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叶攀】